2009年2月28日星期六

第一篇 第十章 普羅泰戈拉

我們所曾考察過的前蘇格拉底時期的那些偉大的體系﹐在公元前五世紀後半葉就遭 到了懷疑運動的反對﹐懷疑運動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智者的領袖普羅泰戈拉。“智者” 這個字原來並沒有壞意思﹔它指的差不多就是我們所說的“教授”。一個智者是一個以 教給青年某些事物為生的人﹐這些事物被人認為在實際生活中是對青年有用的。既然當 時還沒有這類教育的公共設施﹐所以智者們就只教那些自備束?的人或者是由家長出束 ?的人。這就傾向於給他們以某種階級的偏見﹐而當時的政治局面又更加強了這種偏見。 在雅典和許多別的城市﹐在政治上民主制獲得了勝利﹐但是對於削減那些屬於舊貴族世 家的人們的財富方面卻毫無成績。體現出來我們心目中所謂希臘文化的﹐大體上都是富 人﹕他們有教育﹑有閒暇﹐遊歷把他們的傳統偏見的稜角給磨掉了﹐他們消耗於論辯的 時間又磨練了他們的機智。所謂民主制﹐並沒有觸動使富人無需壓迫自由公民便能享有 他們的財富的那個奴隸制度。

然而在許多城市裏﹐尤其是在雅典﹐較窮的公民們對於富人有著雙重的仇視﹐一是 嫉妒﹐二是傳統心理。富人–––常常很正當地––被人認為是不虔敬的和不道德的﹔ 他們在顛複著古代的信仰並且也許還試圖摧毀民主制。於是就形成了政治上的民主制與 文化上的保守主義的互相結合﹐而文化上的革新者們則傾向於政治上的反動派。近代的 美國也存在著多少相同的情況﹐在美國作為主要的天主教組織的塔曼尼派努力保衛傳 統的神學與倫理的教條而反對啟蒙運動的進攻。但是美國的啟蒙者在政治上要比雅典的 啟蒙者軟弱得多﹐因為他們沒有能夠與財閥政治一片建立共同的目標。然而那裏有一個 重要的高等知識階級是從事於保衛財閥政治的﹐那就是公司法律顧問階級。在有.幾.方 面﹐他們的作用非常有似於智者們在雅典所起的那種作用。

雅典的民主政治雖然由於不包括奴隸和女人而有著嚴重的局限性﹐然而在有些方面﹐ 要比任何近代的體制都更為民主。法官和大部分行政官都是由抽籤選出來的﹐並且任職 的時期很短﹔因而他們都是普通的公民﹐就象我們的陪審員那樣﹐他們有著普通公民們 所特有的偏見﹐並且缺乏職業性的氣味。一般說來﹐總是有許多的法官在聽案。原告人 與辯護人﹐或者起訴者與被告﹐都是親自出席的﹐而不是由職業的律師出席。十分自然 地﹐勝敗大部分要取決於演說時能打動群眾偏見的那種技巧。雖然一個人必須親自發言﹐ 但是他可以僱一個專家替他寫發言稿﹐或者是象許多人所喜歡的那樣﹐可以花錢去學習 那種在法庭上獲勝所必需的技術。智者們就被公認是教給人以這種技術的。

雅典歷史上的白裏克裏斯時代﹐非常有似於英國史上的維多利亞時代。雅典是富強 的﹐不大受戰爭的乾擾﹐並且具有一部由貴族所執行的民主憲法。在談到阿那克薩哥拉 時﹐我們已經看到有一個反對白裏克裏斯的民主反對派逐漸地積蓄了力量﹐並且逐一地 攻擊他的朋友們。伯羅奔尼蘇戰爭爆發於公元前431年﹔雅典﹙和許多其他地方一道﹚ 遭到大疫的襲擊﹔為數曾經約達230﹐000的人口便大大地減少了﹐並且永遠再也沒有恢 複到它原來的水平﹙柏里﹕《希臘史》捲Ⅰ﹐444頁﹚。白里克里斯本人於公元前430年 被免除將軍的職務﹐並且被一個由150名法官所組成的法庭以侵吞公款的罪名而判處罰款。 他的兩個兒子都死於大疫﹐他本人也於次年﹙429﹚死去。斐狄阿斯和阿那克薩哥拉都被 判罪﹔阿斯巴西亞被控為不虔敬而且治家無方﹐但是被赦免了。

在這樣一種社會裏﹐很自然的那些容易遭民主派政治家仇視的人們就會希望掌握辯 論的技術。儘管雅典人慣好迫害﹐但是在有一點上卻遠不象近代美國人那樣狹隘﹐因為 那些被指控為不虔敬與敗壞青年人的人們還可以出席為自己申辯。這就說明瞭智者們何 以受到一個階級的歡迎而不受另一個階級的歡迎﹔但是在他們自己的心目裏總以為他們 並非是為個人的目的而服務﹐而且他們之中確乎有很多人是真正從事於哲學的。柏拉圖 對他們極盡詆毀謾罵的能事﹐但是我們不能用柏拉圖的論戰來判斷他們。在他較輕鬆的 語調裏﹐讓我們從《攸狄底姆斯篇》中引下列一段文章﹐文中說有兩個智者狄奧尼索多 拉斯和攸狄底姆斯故意去捉弄一個名叫克里西普斯的頭腦簡單的人。狄奧尼索多拉斯說﹕

你說你有一條狗嗎﹖

是呀﹐克里西普斯說﹐有一條惡狗。

他有小狗嗎﹖

是呀﹐小狗們和他一個樣。

狗就是他們的父親嗎﹖

是呀﹐他說﹐我看見了他和小狗的母親在一起。

他不是你的嗎﹖

他確乎是我的呀。

他是一個父親﹐而且他又是你的﹔所以他就是你的父親﹐而小狗就是你的兄弟了。

從較為嚴肅的語調裏﹐我們可以引題名為《智者》的一篇對話。這是一片以智者做 為一個例子而對定義進行邏輯的討論的對話。我們目前暫不討論這一片的邏輯﹐關於這 一篇對話我想要提到的唯一的東西就是他最後的結論。

“製造矛盾的技倆出自於一種不真誠的﹑誇大的模仿﹐是屬於由影象製造而產生的 那類假象製造的﹐其特點是屬於人為的而非神明的創造的一部分﹐它表現為一種曖昧的 玩弄詞句﹔––老實說﹐可以指出為真正智者的血脈淵源的﹐就是如此。”﹙康福特的 譯文﹚

有一個關於普羅泰戈拉的故事﹐這個故事無疑是杜撰的﹐但卻可以說明人民心目之 中智者與法庭的關繫。據說普羅泰戈拉教過一個年青人﹐規定這個年青人如果在第一次 訴訟裏就獲得勝利﹐才交學費﹐否則就不交。而這個青年人的第一次訴訟就是普羅泰戈 拉控告他﹐要他交學費。

然而現在讓我們撇開這些序幕﹐來看一看我們關於普羅泰戈拉真正知道哪些事情。

普羅泰戈拉約當公元前500年生於阿布德拉﹐德謨克里特就是來自這個城的。他兩次 訪問過雅典﹐第二次的訪問不會遲於公元前432年。公元前444-3年他為徒利城編訂過一 部法典。有一種傳說說他被控為不虔敬﹐但這似乎是靠不住的﹐儘管他寫過一本《論神》 的書﹐這本書一開頭就說﹕“至於神﹐我沒有把握說他們存在或者他們不存在﹐也不敢 說他們是什麼樣子﹔因為有許多事物妨礙了我們確切的知識﹐例如問題的晦澀與人生的 短促。””他的第二次訪問雅典﹐柏拉圖曾在《普羅泰戈拉》一篇中有過多少帶點諷刺 的描述﹐在《泰阿泰德篇》中並且很認真地討論了他的學說。他的出名主要的是由於他 的學說﹐即“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 尺度”。這個學說被人理解為指的是每個人都是萬物的尺度﹐於是當人們意見分歧時﹐ 就沒有可依據的客觀真理可以說哪個對﹑哪個錯。這一學說本質上是懷疑主義的﹐並且 其根據的基礎是感覺的“欺騙性”。

實用主義的三位創始人之一﹐費˙坎˙斯˙席勒就習慣於自稱是普羅泰戈拉的弟子。 這一點我想是因為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裏提示過﹙作為對普羅泰戈拉的一種解釋﹚﹐ 一種意見可能比另一種意見更好一些﹐但不一定是更真一些。例如一個人有黃膽病的時 候﹐看起一切東西來都是黃的。說這些東西實際上並不是黃的而是一個健康人眼裏所看 到的那種顏色﹐這種說法是沒有意義的﹔然而我們可以說﹐既然健康要比疾病好一些﹐ 所以健康人的意見就比黃膽病人的意見好一些。這種觀點顯然是非常有似於實用主義的。

不相信有客觀的真理﹐就使得大多數人在實際的目的方面成為了自己究竟應該相信 什麼的裁判者。因此普羅泰戈拉就走上了保衛法律﹑風尚和傳統道德的路上去。雖說我 們已經提到過﹐他並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他還是確信應當崇拜神。對於一個其理論上的 懷疑主義既很徹底而又邏輯的人來說﹐這種觀點顯然是正確的觀點。

普羅泰戈拉的壯年就過著一種週遊於希臘各個城邦不斷講學的生活﹐他收費教“想 要獲得實際的效率與更高的精神教養的任何人”。﹙策勒爾書﹐第1299頁﹚。柏拉圖反 對–––並且按近代的觀念來說多少是有點擺架子––智者們教書要收錢的辦法。柏拉 圖自己有著相當的私人財產﹐顯然他不能體會那些沒有他那種好運氣的人們的需要。奇 怪的是近代的教授們﹐他們雖找不出拒絕薪給的理由﹐然而也一再地重複著柏拉圖的這 種挑剔。

然而另外有一點是智者與當時大多數的哲學家們所不同的。除了智者們之外﹐通常 一位老師總是創建一座學校﹐學校多少具有一種兄弟會的性質﹐多少有著一定的共同生 活﹐往往有些類似於一種僧院的規矩﹐並且常常有一種不公開宣佈的秘密學說。凡在哲 學是起於奧爾弗斯主義的地方﹐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但是在智者們中間﹐一點也沒 有這些東西。他們所教的東西﹐在他們心目中是與宗教或德行是不相干的。他們教辯論 術﹐以及有助於這種技術的其他一切知識。大致說來﹐他們好象近代的律師一樣﹐只准 備教給人如何進行辯護或是反對一種意見﹐他們並不從事宣傳他們自己的結論。那些把 哲學認為是與宗教密切結合在一片的一種生活方式的人們﹐自然感到了震動﹔在他們看 來智者們是輕佻的﹑不道德的。

在某種程度上––雖然不可能說究竟是到什麼程度––智者們之引人厭惡﹐不僅是 引起一般人的厭惡而且也引起柏拉圖和以後的哲學家們的厭惡﹐實在是由於他們智力的 優異。追求真理如其是全心全意的﹐就必須撇開道德方面考慮。我們事先不能知道真理 在某個社會裏會不會被認為是有建設性的。智者們總是準備追隨著論證﹐走到論證所引 出的結論上去。而這往往就把他們帶到了懷疑主義。他們之中有一個高爾吉亞曾提出過﹐ 任何事物都不存在﹔而且縱令有任何事物存在的話﹐那也是不可知的﹔而且縱令它存在 並且被任何一個人所認知﹐這個人也永遠不能把它傳達給別人。我們不知道他的論證是 什麼﹐但是我很能想象他們具有一種邏輯的力量﹐迫使得他們的對方要躲避到理論體系 裏面去。柏拉圖總是熱心宣傳足以使人們能變成為他所認為是有德的樣子的那些見解﹔ 但是他在思想上幾乎從來都是不誠實的﹐因為柏拉圖讓自己以社會的後果來判斷各種學 說。甚至於就在這點上﹐他也是不誠實的﹔他假裝是在跟隨著論證並且是用純粹理論的 標准來下判斷的﹐但事實上他卻在歪曲討論﹐使之達到一種道德的結論。他把這種惡習 引到了哲學裏面來﹐從此之後哲學裏就一直有著這種惡習。或許大部分正是由於對智者 們的敵視﹐才使得他的對話錄具有了這種特徵。柏拉圖以後﹐一切哲學家們的共同缺點 之一﹐就是他們對於倫理學的研究都是從他們已經知道要達到什麼結論的那種假設上面 出發的。
在公元前五世紀晚期的雅典﹐似乎有人教授著在當時人看來似乎是不道德的﹑而且 就在今天的民主國家裏也似乎是不道德的那些政治學說。在柏拉圖《國家篇》的第一卷 裏﹐特拉西馬庫斯就論證過除了強者的利益而外並沒有正義﹔又論證法律是政府為了自 身的利益而制定的﹔又論證在爭奪權力的鬥爭裏﹐並沒有任何可以援用的客觀標准。根 據柏拉圖的記載﹙見《高爾吉亞篇》﹚﹐喀里克里斯曾主張過一種相似的學說。他說自 然的法則乃是強者的法則﹔但是人們為了方便的緣故﹐就確立了種種制度和道德誡條以 便束縛強者。這些學說在我們今天﹐已經比它們在古代獲得了更廣氾得多的同意。無論 人們對它們怎樣想﹐它們並不是智者們的特徵。

在公元前五世紀––無論智者們在這一變化中所處的地位如何––雅典有了一種轉 變﹐在與正在崩潰著的笨拙的但是頗為殘酷的保衛正統教義相衝突之中﹐就有了一種從 僵硬的清教徒式的單純性過渡到機智的並且是同樣殘酷的犬儒主義裏去的轉變。在這個 世紀之初﹐是雅典人領導伊奧尼亞的城邦進行反波斯的戰鬥﹐以及公元前490年馬拉鬆的 勝利。在這個世紀的末了﹐則是雅典於公元前404年敗於斯巴達﹐以及公元前399年蘇格 拉底的被判死刑。從此以後雅典在政治上就不再重要了﹐但是它卻獲得了毫無疑義地文 化上的至高無上的地位﹐這種地位雅典一直保持到基督教的勝利為止。

公元前五世紀雅典史上有某些事物對於理解柏拉圖及其以後的全部希臘思想來說﹐ 乃是極其重要的。在第一次波斯戰爭的時候﹐由於有馬拉鬆之戰的決定性的勝利﹐主要 的光榮就歸於雅典。十年以後在第二次戰爭時﹐雅典人在海上仍然是希臘方面的最強者﹔ 但是在陸地上﹐勝利主要地要歸功於斯巴達人﹐斯巴達人是希臘世界公認的領袖。然而 斯巴達人的觀點是狹隘的地方性的﹐當波斯人被逐出希臘的歐洲部分之後﹐他們就不再 抵抗波斯人了。保衛亞洲部分的希臘人以及解放那些已經被波斯人所徵服的島嶼的責任 就被雅典承當起來﹐並且獲得很大的成功。雅典變成了海上的領袖強國﹐並對於伊奧尼 亞各島獲得了相當大的帝國主義式的控制權。白里克里斯是一個溫和的民主派﹐也是一 個溫和的帝國主義者﹔在他的領導之下﹐雅典繁榮起來了。偉大的神殿––其遺跡迄今 仍然是雅典的光榮––就是他倡議修建的﹐用以代替被薛克修斯所毀掉的神殿。雅典城 的財富以及文化都迅速地增加﹔而且正如這種時代所必然會發生的一樣﹐尤其是當財富 由於對外貿易而增加的時候﹐傳統的道德與傳統的信仰就衰退了。

這時候﹐在雅典出現了特別眾多的天才人物。三大戲劇家﹐伊斯奇魯斯﹑索福克里 斯與幼利披底﹐都屬於公元前五世紀。伊士奇魯斯在馬拉鬆作過戰﹐並且曾目睹沙拉米 之役。索福克里斯在宗教上仍然是個正統派。但是幼利披底卻受了普羅泰戈拉以及當時 自由思想的精神的影響﹐而且他對神話的處理是懷疑主義的並帶有顛複性的。喜劇詩人 亞里斯多芬尼嘲笑了蘇格拉底﹑智者們和哲學家們﹐然而他本人卻是屬於他們那個圈子 的﹔柏拉圖在《筵話篇》中把他和蘇格拉底的關繫寫得非常之友好﹐我們也已看到雕刻 家斐狄阿斯也是屬於白里克里斯的圈子裏的。

這一時期雅典的優越毋寧是在藝術方面﹐而非在知識方面。公元前五世紀的偉大數 學家和哲學家除了蘇格拉底之外﹐沒有一個是雅典人﹔蘇格拉底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 個把自己限於口頭論辯的人。

公元前431年伯羅奔尼蘇戰爭的爆發與公元前429年白里克里斯的逝世﹐就開始了雅 典歷史上的陰暗時期。雅典人在海上佔有優勢﹐但是斯巴達人握有陸地上的霸權﹐並且 在夏季一再侵佔亞底加﹙雅典城除外﹚。結果是雅典城擁擠不堪﹐並且由於疫癘而損失 慘重。公元前414年雅典人派出一次對西西里的大遠征﹐希望能佔領與斯巴達聯盟的敘拉 古﹔但是這個試圖失敗了。戰爭使雅典人變得凶頑而暴虐。公元前406年他們徵服了梅洛 斯島﹐把所有服兵役年齡的男子都屠殺光了﹐把其他的居民掠為奴隸。幼利披底的《特 羅伊婦人》這個劇本就是對這種野蠻行為的抗議。鬥爭還有其思想意識的一方面﹐因為斯巴達是寡頭政治的代表﹐而雅典則是民主政治的代表。雅典人有理由懷疑他們自己的 一些貴族有叛國行為﹐人們都認為他們的叛國行為與公元前405年伊格斯波達米之戰中海 軍的最後潰敗有關。

戰爭的結局是斯巴達人在雅典建立了一個寡頭政府﹐史稱三十僭主。三十僭主中有 些人﹐包括他們的首領克利提亞在內﹐曾經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他們當然是不得人心的﹐ 不到一年就被推翻了。在斯巴達的同意之下﹐民主制又恢復起來﹔但那是一個江河日下 的民主制﹐它由於有大赦而無法對自己內部的敵人直接報復﹐但是它在大赦的范圍之外 卻喜歡找任何的借口來控訴這些敵人。蘇格拉底的審判與死刑﹙公元前399年﹚就是在這 種氣氛之下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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